.pdf | 讀巴金的《家》
AI 總結:
大概花了896分鐘,我讀完了巴金的三十萬字長篇《家》。
你之所以會看見這篇文章是因為一方面我希望在讀書以後做一從容的收束,跨離空間與時間的限制,一方面為了了解「如何讀書」。
《家》的由來
《家》是巴金的第一個長篇小說,在 1931 年作為《激流三部曲》寫成,所以最初發表時也用了《激流》這一個名字。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巴金 27 歲。
我出身於四川成都一個官僚地主的大家庭,在二三十個所謂「上等人」和二三十個所謂「下等人」中間度過了我的童年,在富裕的環境裏我接觸了聽差、轎夫們的悲慘生活,在偽善、自私的長輩們的壓力下,我聽到年輕生命的痛苦呻吟。我感覺到我們的社會出了毛病,我卻說不清楚病在什麽地方,又怎樣醫治,我把這個大家庭當作專製的王國,我坐在舊禮教的監牢裏,眼看著許多親近的人在那裏掙紮,受苦,沒有青春,沒有幸福,終於慘痛地死亡。他們都是被腐朽的封建道德、傳統觀念和兩三個人一時的任性殺死的。我離開舊家庭就像甩掉一個可怕的黑影。我二十三歲從上海跑到人地生疏的巴黎,想找尋一條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路。說救人救世,未免有些誇大,說救自己,倒是真話。當時的情況是這樣:我有感情無法傾吐,有愛憎無處宣泄,好像落在無邊的苦海中找不到岸,一顆心無處安放,倘使不能使我的心平靜,我就活不下去。一九二七年春天我住在巴黎拉丁區一家小小公寓的五層樓上,一間充滿煤氣和洋蔥味的小屋子裏,我寂寞,我痛苦,在陽光難照到的房間裏,我想念祖國,想念親人。在我的祖國正進行著一場革命與反革命的鬥爭,人民正在遭受屠殺。在巴黎掀起了援救兩個意大利工人的運動,他們是沙珂(N.Sacco)和樊宰底(B.Vanzetti),他們被誣告為盜竊殺人犯,在美國麻省波士頓的死囚牢中關了六年,在我經常走過的街上到處張貼著為援救他們舉行的「演講會」、「抗議會」的海報。我讀到所謂「犯人」之一的樊宰底的「自傳」,裏面有這樣的話:「我希望每個家庭都有住宅,每張口都有面包,每個心靈都受到教育,每個人的智慧都有機會發展。」我非常激動,樊宰底講了我心裏的話。
我的住處就在先賢祠(Pantheon)旁邊的都納富爾街(Tournefort),我每天都要經過先賢祠,在陰雨的黃昏,我站在盧騷的銅像前,對這位「夢想消滅壓迫和不平等」的「日內瓦公民」訴說我的絕望和痛苦。回到寂寞冷靜的屋子裏,我坐下來求救似地給美國監獄中的死刑囚寫信。(回信後來終於來了,樊宰底在信中寫道:「青年是人類的希望。」幾個月以後,他給處死在電椅上,五十年後他們兩個的冤案才得到昭雪。我在第一本小說《滅亡》的序上稱樊宰底做我的先生。)就是在這種氣氛、這種心情中我聽著巴黎聖母院(Notre Dame de Paris)報告時刻的沈重的鐘聲,開始寫下一些類似小說的場面(這是看小說看多了的好處,不然我連類似小說的場面也寫不出),讓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的熱情化成一行一行的字留在紙上。我過去的愛和恨,悲哀和歡樂,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掙紮,一齊來到我的筆端,我寫得快,我心裏燃燒著的火漸漸地滅了,我才能夠平靜地閉上眼睛。心上的疙瘩給解開了,我得到了拯救。
第二年我的處女作完成了,八月裏我從法國一座小城沙多-吉裏把它寄回中國,給一個在上海開明書店工作的朋友,征求他的意見,我打算設法自己印出來,給我的大哥看(當時印費不貴,我準備翻譯一本小說賣給書店,拿到稿費來印這本書)。等到這年年底我回到上海,朋友告訴我,我的小說將在《小說月報》上連載,說是這份雜誌的代理主編葉聖陶先生看到了它,決定把它介紹給讀者。《小說月報》是當時的一種權威雜誌,它給我開了路,讓我這個不懂文學的人順利地進入了文壇。
我的第一本小說在一九二九年的《小說月報》上連載了四期,單行本同年九月出版。我把它獻給我的大哥,在正文前還印了獻詞,我大哥見到了它。一九三一年我大哥因破產自殺,我就刪去了「獻詞」。我還為我的大哥寫了另一本小說,那就是一九三一年寫的《家》,可是小說剛剛在上海一家日報(《時報》)上連載,第二天我便接到他在成都自殺的電報,我的小說他一個字也沒有讀到。
1980 年 4 月 4 日
巴金後來被林彪和「四人幫」以及他們的大小爪牙迫害
但這些竟然都成為我的「罪證」,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作為「大毒草」受到批判,我也被當作「大文霸」和「黑老K」關進了「牛棚」,受到種種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十年中給剝奪了一切公民權利和發表任何文章的自由。
有一個時期,我的確相信過迫害我的林彪和「四人幫」以及他們的大小爪牙,我相信他們所宣傳的一切,我認為自己是「罪人」,我的書是「毒草」,甘心認罪服罪。我完全否定自己,準備接受改造,重新做人。我還跟大家一起祝過林彪和江青「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在十年浩劫的最初三四年中,我甚至決心拋棄寫作,認為讓我在作家協會上海分會的傳達室裏當個小職員也是幸福。可是「四人幫」的爪牙,卻說我連做這種工作也不配,仿佛我寫了那些書就犯了滔天大罪一樣。今天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居然那樣聽話,誠心誠意地,不以為恥地賣力氣地照他們的訓話做。但後來我發現這是一場大騙局,別人在愚弄我,我感到空虛,感到幻滅。這個時期我很可能走上自殺的路,但是我的妻子肖珊在我的身邊,她的感情牽系著我的心。而且我也不甘心就這樣「自行消亡」。我的頭腦又漸漸冷靜下來了。我能分析自己,也能分析別人,以後即使受到「遊鬥」,受到大會批判,我還能夠分析,研究那些批判稿,觀察那些發言的人。我漸漸地清醒了,我能夠獨立思考了,我也學會了鬥爭的藝術。
1980 年 4 月 4 日
之所以要提這個,是因為他說的「我的頭腦又漸漸冷靜下來了。我能分析自己,也能分析別人,以後即使受到「遊鬥」,受到大會批判,我還能夠分析,研究那些批判稿,觀察那些發言的人。我漸漸地清醒了,我能夠獨立思考了,我也學會了鬥爭的藝術。」他的「獨立思考」工夫讓我很佩服。
封建專制的內容
一九三五年,小說《家》出版後兩年,我曾經說過:「自從我執筆以來就沒有停止過對我的敵人的攻擊。我的敵人是什麽?一切舊的傳統觀念,一切阻止社會進化和人性發展的不合理的製度,一切摧殘愛的勢力,它們都是我的最大的敵人。我始終守住我的營壘,並沒有作過妥協。」
如果用覺慧的話說,《家》是為了「我們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應當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要是巴金自己就會說「不顧忌,不害怕,不妥協」、「我要向一個垂死的制度發出我的J' accuse(我控訴)」、「我要做我自己的主人!」以及「也許可以幫助人了解封建社會的一些情況」。
2025 年 2 月 2 日,我寫過這麼一段話「陳獨秀給《新青年》的發刊詞裡說了他對奴隸的觀念。不過解放怎麼可能完全實現?社會上公認最好的人也頂多繼承「奴隸道德」(Morality of Slave),否則也成不了最好。」
巴金 1953 年 3 月 4 日在《後記》裡寫「現在,在二十二年以後,在我所攻擊的不合理的製度已經消滅了的今天,我重讀這本小說,我還是激動得厲害。」他寫《家》是「是整个制度,整个礼教,整个迷信」以及「也許可以幫助人了解封建社會的一些情況」,可是我想,封建專制是不會消滅的,因為只要還有人的存在(除了自己以外)——假如按陳獨秀在《警告青年》——《新青年》一卷一號的發刊詞——裡給出的封建專制的標準(即解放的反對)。說來也奇怪,過去(我指的是巴金生活的和《家》裡的生活的時代[1])「要解放」是如此的激烈,現在卻好像在遺忘。其實封建專制真的可以是很瑣碎的事,可能過去我們上學的時候一直指著他的鼻子罵,卻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比如現在常常訴苦的人們痛斥父母強迫自己相親云云,我不能不說這不是一個求解放的行為。現在已經沒人提起了。其實,我很想知道「封建專制」裡「封建」「專制」分別指什麼,或許「封建」指迷信?然而「專制」指君王的統治?恐怕也不然。
和睦的家庭,可是和平的表面下掩蓋著多少傾軋、鬥爭和悲劇。
其實要解放有什麼可能!
人物
我不怕一切「親戚的非議」。現在我的話也不會是兩樣。一部分親戚以為我把這本小說當作個人泄憤的工具,這是他們不了解我。其實我是永遠不會被他們了解的。我跟他們是兩個時代的人。他們更不會了解我的作品,他們的教養和生活經驗在他們的眼鏡片上塗了一層顏色,他們的眼光透過這顏色來看我的小說,他們只想在那裏面找尋他們自己的影子。他們見著一些模糊的影子,也不仔細辨認,就連忙將它們抓住,看作他們自己的肖像。倘使他們在這肖像上發見了一些自己不喜歡的地方(自然這樣的地方是很多的),便會勃然作色說我在挖苦他們。
附錄關於《家》(十版代序)——給我的一個表哥 1937 年 2 月
- 高覺新(高明軒)
一九三一年我大哥因破產自殺
微信讀書上有人給
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你不會使我失望。
作了一個批註「如果父親真的一定要覺新如他一樣用傳統甚至封建的方式支起這個家,就不會給大哥取名 覺新 了。」我回复「這一層我沒有想到,可是是說來也奇怪,我想這又不完全。」
你的那個結局我也曾料到,但是我萬想不到會來得這樣快,而且更想不到你果然用毒藥結束了你的生命,雖然在八九年前我曾經聽見你說過要自殺。
你不過活了三十多歲,你到死還是一個青年,可是你果然有過青春麽?你的三十多年的生活,那是一部多麽慘痛的歷史啊。你完全成為不必要的犧牲品而死了。這是你一直到死都不明白的。
你有一個美妙的幻夢,你自己把它打破了;你有一個光榮的前途,你自己把它毀滅了。你在一個短時期內也曾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新的理想,你又拿「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把自己的頭腦麻醉了。你曾經愛過一個少女,而又讓父親用拈鬮的辦法決定了你的命運,去跟另一個少女結婚;你愛你的妻,卻又因為別人的鬼話把你的待產的孕婦送到城外荒涼的地方去。你含著眼淚忍受了一切不義的行為,你從來不曾說過一句反抗的話。你活著完全是為了敷衍別人,任人播弄。自己知道已經逼近深淵了,不去走新的路,卻只顧向著深淵走去,終於到了落下去的一天,便不得不拿毒藥來做你的唯一的拯救了。你或者是為著顧全紳士的面子死了;或者是不能忍受未來的更痛苦的生活死了:這一層,我雖然熟讀了你的遺書,也不明白。然而你終於喪失了紳士的面子,而且把更痛苦的生活留給你所愛的妻和兒女,或者還留給另一個女人(我相信這個女人是一定有的,你曾經向我談到你對她的靈的愛,然而連這樣的愛情也不能夠拯救你,可見愛情這東西在生活裏究竟占著怎樣次要的地位了)。
1932 年 4 月
覺新不僅是書中人,他還是一個真實的人,他就是我的大哥。二十六年前我在上海寫《家》,剛寫到第六章,報告他自殺的電報就來了。——附錄關於《家》(十版代序)——給我的一個表哥 1957 年 6 月
以下引用也來自這章,如無特別說明。
覺新也是「《家》里面两个真实人物中的一個」。「然而,甚至這樣,我的小說裏面的覺新的遭遇也並不是完全真實的。我主要地采取了我大哥的性格。我大哥的性格的確是那樣的。」
附錄和讀者談《家》1957 年 6 月裡說「而『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卻把覺新活生生地斷送了。」小說裡是這樣描述的「他們常常稱他做劉半農的『作揖主義』[2]的擁護者。他自己也常說他喜歡托爾斯泰的『無抵抗主義』。其實他並沒有讀過托爾斯泰自己關於這方面的文章,只是後來看到一篇《呆子伊凡的故事》[3]。」
《呆子伊凡的故事》和《作揖主義》暫時還沒有時間看,先留著吧。
- 高覺慧
微信讀書上有一個書友說:
覺慧這個人物出現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本書我讀對了,這個人物好就好在不完美。
嫉妒和祝福可以同時出自真心,熱血和懦弱熔於一爐,覺醒和封建此消彼長,善良和殘忍不分你我,天真和可笑相伴相生。
赤裸裸的人性啊。
章節討論:第33章
可是我覺得「正是因為覺慧太過完美才會天然的認為他是主角。」
巴金給他的使命是「我要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要他給我們帶進來一點新鮮空氣,在那個舊家庭裏面我們是悶得透不過氣來了。
」——附錄關於《家》(十版代序)——給我的一個表哥 1937 年 2 月
- 琴(張蘊華)
琴是巴金一個堂姐的影子,他一九四二年回成都見到了她,她已經成了一個「弱骨支離」的「老太婆」了。其實她只比他大一歲。他在小說裏借用了她後來寫的兩句詩,那是由梅講出來的:「往事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
我專門替她是因為一個細節:
她寫好了信,自己讀過一遍,然後填上日期,又加上新式標點。白話信雖然據她的母親說是「比文言拖長了許多,而且俗不可耐」,但是她近來卻喜歡寫白話信,並且寫得很工整,甚至於把「的」「底」「地」三個字的用法也分別清楚。她為了學寫白話信,曾經把《新青年》雜誌的通信欄仔細研究過一番。
「『的』『底』『地』」在我看來,巴金自己用的實在也不尋常,要是以後有機會我自己去看看《新青年》。
家,什么家!不过是一个“狭的笼”!
這是覺慧被禁足時說的話,《狹的籠》前面已經提過。
- 梅(錢梅芬)
這垂柳絲絲也曾綰住我的心。……如今……又是一年春了。
對她就只引用這一句就好了。

下一步就等看完夏志清弟兄(如果兩人都看了並評價了)的批評了。